【流年】川菜入席(小说)

笔名散文随笔2022-04-28 12:02:440

1

芳芳娘有气无力地走到门口,隔着门板问:谁?那人没说话,从门缝里插进一封信。芳芳娘抽出来,信封上没邮票,那人不是邮递员。芳芳娘打开大门,送信人已经不在了。搞错了吧?她家很久很久没有信件了,甚至送快递的也没有,自从芳芳去世后。可是,地址没有错,名字也没有错。陆春官、李敏凤名字是叠起来的,春官站在了她的头上。右边写着“亲启”。这不废话吗,还有代启的?信封是邮电局买来的那种,没有落款。谁塞进来的。谁呢?

芳芳娘撕开信封,一份复印件,保险公司的文件。芳芳娘心乱了,真是讨债鬼,阴魂不散!

那是2002年的事了。

那天,她天朦朦亮就起来了。起来也没什么事。能有什么事呢?不就是芳芳带男朋友回来吃个饭么?又不是第一次上门。日子都定下了。可到底还有事的,女婿小庆买了一辆二手桑塔纳,先到这里报到,然后回家让亲家看——和这边亲呢,芳芳娘心里美滋滋的。

洗漱完,天就亮了。芳芳娘把墙上的日历本扯掉一页。今天是12月5日。阴历交11月,天气已经很凉了。芳芳娘披了件棉袄,到地头掐了一把大蒜。回锅肉没大蒜不好吃。江南人细道,大蒜是指大蒜叶,大蒜头才是大蒜头,清清楚楚。

小庆爱吃川菜,连带着芳芳也爱吃了。一到饭点,小庆就撺掇:“走,创富楼吃川菜去!”望着他们“拂袖而去”,芳芳娘不是滋味,暗暗上心,学了几样。口水鸡,麻婆豆腐,鱼香肉丝,还有小庆最爱的回锅肉。他说,我妈烧得比创富楼更好吃!听听,我妈!老头子在这个时候就会白她一眼:拿我舌头当试验品,倒霉!

小庆是城里人,城是小城,麻雀虽小,五脏俱全,最大的脏器就是网吧。小庆的父母就开了一家小网吧,用买断工龄的钱。小庆高中毕业就去了“冲浪网吧”,他说这个名字一般,这年头大家盼什么呢,好消息啊,于是,自作主张给网吧更了名。

“好消息网吧”在鞭炮声中重新开张,小庆当老板。对此,小庆爹娘没什么异议,后来,小庆和网吧打工的芳芳好上了,他们也没异议,他们是世界上最好说话的父母。

婚期定在明年五月一号。小庆笑嘻嘻说,我们是爱劳动的人民。这孩子,没事就瞎笑,怪不得网吧生意好,谁爱看苦瓜脸啊,比如芳芳爹。芳芳说娘你看我爹,像不像《雷雨》中的雷骆生?“来路生”?芳芳娘不知道什么“来路生“,她只知道老东西在愁养老的事。愁也瞎愁,又不能生个儿子出来,就算能生,也赶不上他们老啊!在乡下,没儿子是很吃亏的,嫁出女儿泼出水,这水呀,一半入土,一半蒸发。因此,家家都死命养儿子。轮到他们,国家不许了,只能生一个。这一个偏偏是姑娘。政策可以转弯,几千年流传下来的规矩呢?规矩又没轮子,说转就转啊!芳芳爹说。芳芳娘倒是看得开,到啥山捉啥柴,还没到那山,怎么知道长了什么树?好好的日子不过,瞎愁。老头子说,你就知道弄菜头菜脑,懂个屁。

也是。种了一辈子菜,芳芳娘还不过瘾,又在网上种。电脑是网吧淘汰的,卖了也不值钱,小庆挑了两台孝敬二老,芳芳爹不要,说不喜欢。啥不喜欢,跟不上形势呗。芳芳娘心里明白,女婿是怕芳芳嫁了,老两口寂寞。网上种?怎么种?一玩,就上了瘾,夜里睡着睡着就起来了,趴在电脑前等收“菜”。因此,芳芳爹常骂她神经病,遇见张三说,我屋里的神经病今天怎样怎样,时间长了,人们打趣他:今天你屋里的神经病在做啥?

老远的,喇叭响了,芳芳爹第一个冲出去,接着是芳芳娘,过程我们都知道——拉开车门看看,又坐了进去,东摸摸,西看看。看完了,芳芳爹什么也没说,背着手叹了口气,心想,起劲点啥,这东西姓张。芳芳娘很兴奋,哎,不错不错,小庆你好眼力!多少钱……啊,这么合算啊。芳芳下巴一抬:我定的!芳芳娘说,一样一样,你定他定。

吃完饭,芳芳就催,走吧走吧,芳芳娘说,急啥,催命啊!又一想,也许女婿也想早点走呢,过过车瘾,就说,走吧走吧,亲家在等呢。当心点啊!

小庆说娘你放心,老驾驶员了,本子早就有了。

不多会,芳芳娘听见有人叫:“老陆——!老陆——!快点出来,快点!”芳芳娘一听就知道是张剃头。这个剃头的邪门,搞得像外国电影里的地痞,光头,纹身,摩托。他的大嗓门完胜摩托的轰鸣,可芳芳娘听着还是呜咽咽的。

什么事呢?也许约好了剃头吧,剃头用不着上门叫啊,也许摸鱼去。芳芳爹奔出去,喊了一声。只喊了一声,芳芳娘还没听清是什么摩托就远去了。

2

芳芳爹的样子让芳芳娘吃了一惊,你是掉河里了还是穿着衣服摸鱼啊!这么大年纪了,怎么像青头鬼!芳芳爹又沉又凉,连脸色也像死人。芳芳娘用手一推。他就摇摇晃晃坐到了地上。再怎么问,死不开口,芳芳娘说,我找张剃头去!芳芳爹一把拉住了她,死不松手也死不开口,芳芳娘说你神经病啊,哑巴啦?你——到底——怎么啦!这时,门口跌进一个人,是张剃头,他慌慌张张地问芳芳爹,喂,医院怎么说,芳芳怎么样了?芳芳娘才知道女儿出事了。

从芳芳家到公路有两百多米长的泥地,其实就是宽一点的田埂,小车开上去,夜壶上蹲坑——口卡口,只要歪半个轮子,就下去了,下去不要紧,也就是菜田,糟蹋些青菜而已。偏偏,在木桥上出了事,杀千刀的,这桥偏偏没栏杆。多少年没出事,偏偏现在出事,一出就是大事。大事!她的独生女没了,她的小庆没了,她这辈子……没了!

芳芳娘这才明白张剃头喊芳芳爹做什么,才明白芳芳爹喊的是什么,他在叫她!可她居然在“种菜”!

种菜,种菜,种你个死!芳芳娘噼里啪啦扯掉网线,抱起电脑冲到门口,双手一放——,啪地一声巨响,把芳芳爹炸了起来,你神经病啊!可以卖钞票的!

3

人们知道结果后往往会追问过程,就像小庆吃完口水鸡问芳芳娘怎么能做得这么好吃。料理完后事,芳芳娘从芳芳爹嘴里一点一点抠事情经过。

掉河里了呗。芳芳爹说。

多说一句会死啊!我知道掉河里,可怎么就死了呢?掉河里的人多了去!

我怎么知道!

你想气死我啊,你不说我问别人去。芳芳娘又来这一招。大半辈子才发现,老公居然怕事,这时候了,还怕什么?外面早就沸沸扬扬了。有说喝酒了呗,芳芳娘的川菜害人,好菜配好酒呗,甚至有人说,肯定车震,搞车震也不挑地方。芳芳娘一概不理,啥叫车震?真是神经病。不是有防震带吗?下雪能开的那种,电视里介绍过。

芳芳爹说,你为什么非要问清楚?清楚了又怎么样,会活转来?

芳芳娘的眼泪把眼睛淹没了,呜咽着说,你以为我要提啊,我这里都痛死了。她砰砰敲着胸口,……你下水的时候是怎么个情形?

芳芳爹不响。

开进来不是没事吗?出去怎么就出事了?会不会避让什么?一只田鸡?芳芳娘眼睛眯起来,疑惑地看着丈夫。

瞎说,这么冷哪来什么田鸡!

唉,要是有探头就好了。芳芳娘去现场看过,木桥上什么也没有,连车辙都没有。怎么会没有痕迹呢?下雨了?

探头?探你的头!还是想想以后的日子怎么过,谁养我们啊。芳芳爹老泪纵横。

芳芳娘不吱声了,眼睛盯着曾经放电脑的地方。那里一直空着。怎么就出事了呢?怎么会呢?她始终不相信这是真的,不过是一场梦,梦醒了,他们就吃上她的回锅肉了,女儿靠在大庆的身上,大庆喂了她一筷子,她装着没看见,笑眯眯进厨房端出鱼香肉丝,上面的青椒绿油油的,是她亲手种的。

那天,她摘了一大把大蒜,余下的那些,在冰箱里,还是青青的。可是,这是真的,孩子们真的不在了,他们的婚礼在天上举行。芳芳娘啜泣起来。

天色一点点暗下去,屋里只有两个默坐的人。没有一点声响,甚至喘息。他们谁也不提晚饭的事。

不知过了多久。芳芳娘突然站起来,打开了屋里所有的灯,厨房,厕所,大房间,小房间,客厅,楼上,楼下。

芳芳爹追着芳芳娘喊:你疯啦!

4.

芳芳娘想起来了,今天是芳芳生日。她催着芳芳爹去买蛋糕,说芳芳也许会回来。人是有灵魂的,灵魂会回来。芳芳爹不肯,说你真是发神经了,不去!再说,这么晚了,等你到城里蛋糕店早关门了,就算买回来我也不吃,你一个人吃!

一个人!多么戳心的话!家里三个人,三足之鼎,缺一只脚,这鼎就翻了。从天堂翻到地狱。

芳芳娘转着身子,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。不知不觉,走进大房间,翻出户口本——芳芳的户口注销了,一只冷冰冰的注销章。可页面还在,生日,今天真的是她22岁生日。芳芳啊,10天你都等不及了?你不吃娘的菜了啊……,芳芳娘一屁股坐在床上。

忽然听见老头子打喷嚏,芳芳娘如梦初醒,轻轻把户口本放回去,推上抽屉的刹那,她看见了一个文件夹。

芳芳娘拿着文件夹奔出来,老头子,老头子——!

来了,来了,芳芳爹嘴巴应得急,步子却是慢吞吞的,你真看见芳芳了?芳芳的灵魂你能看见?!

这里面是女儿买的保险。

芳芳爹眼睛一亮,一把抢了过来。

《康宁终身保险》,2002年2月买的,第一年的保费是1350元。死亡保险金75000。75000!这么一大笔啊。

芳芳娘白了他一眼,亏你开心得出来!女儿的命换的!

投保人?被保险人?受益人?这是啥意思?

我查查电脑。呀,电脑没了,芳芳娘叹了口气,良久才说,我们去保险公司。

芳芳爹迟疑了一下,说,可是,上面有小庆的名字。

我看看,芳芳娘一把夺过来。

你轻点啊!芳芳爹急忙撒手。

两人你抢过来我抢过去,研究来研究去,到底要不要告诉亲家,他们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——谁知道小两口之间是不是有“空间”有秘密呢?

也许芳芳没有告诉小庆,怕小庆弄死她,骗赔。芳芳娘说。

别瞎说,75000,又不是几百万,电视里说的保险诈骗都要几千万呢,芳芳爹说,小庆在的时候你多稀奇他啊,真是人走茶凉,这会又败坏人家,说谋害你女儿为这点钱!

芳芳娘说,放你的屁,我什么时候说小庆谋财害命啦,只是,不知道芳芳有没有告诉小庆这件事,小庆有没有告诉他爷娘这件事。

芳芳爹说,是啊,怎么办?

什么怎么办,拿了不说呗。

5

这是位于长江入海口的一个清秀的小城,当年郑和下西洋就是从这里起航的。小庆娘徘徊在投资几十万的人工湖边。她想不通,明明是临水的港口城市,花这么多钱搞什么人工湖,谁来呢?给谁看呢?用这钱扶贫多好!

夕阳凌厉,北风凌厉,疼痛的美丽。这里是著名的鱼米之乡,多么养人的地方啊,可是不养小庆。他才21岁,那么好的年纪。夕阳西沉,旭日不再东升,叫娘怎么不伤心……伤心和伤心还不一样呢。你们陆家没了女儿没了半子之靠,加起来是一个半,而我们呢,是两个!

小庆娘的伤心不在脸上而在心里。几十年来,风风雨雨没少过,如果她不要强,不会去开什么网吧,缩在家里咸菜萝卜干的人有的是!可是,丧子之痛不一样啊!儿子5月1号结婚,婚房布置得差不多了,她提前一年拟好了宾客名单定好了酒席。家里所有的积蓄都给了小两口。忽然一下,没了。人没了,婚礼没了,除了这空荡荡的房子。小庆娘没有眼泪只有难过,扯心扯肺,魂不附身。她不知道丧事是怎么办的,丧礼上谁说了什么,儿子怎么进的炉膛,一切的一切,恍如梦境。

现在,芳芳娘把她扯回了现实。心碎了,可它还得跳哇。

胖胖的芳芳娘她把一张挺括的纸抖得哗哗响,言语里有风:亲家,这是我们家芳芳买的保险,我们本可以“吃灭”(独吞)的,想想不作兴……你看这钱怎么办?

小庆娘狐疑地接过保单,儿子没提过这份保险。显然,他们已经去过保险公司,公司肯定会做出解释:钱是你们家出的这没错,可受益人是张小庆……当事人都没了,涉及两个家庭,相关人员都要签字的。因此只好来找我们。说什么“吃灭”说什么作兴不作兴,假不假?!

芳芳爹背着手,歪着脑袋看着小庆娘,这个家,她主事。这个女人爽快,她会说,你们出的钱你们拿吧。

小庆娘不易察觉地笑了笑,对丈夫使了个眼色。

芳芳爹眼里的光灭了。

张蜜蜂,也就是小庆爹说,我们一起去保险公司吧。

什么意思?芳芳娘的眼睛说。

芳芳爹似乎看穿了芳芳娘的心思,扯了扯妻子的袖子,小声说,去了再说。

6

四个人轰轰烈烈走进客服部大厅,芳芳爹很享受自动门,腰挺了挺,头也微微昂了起来,双手却是纹丝不动背在身后,芳芳经常嘲笑他,爸爸,你不怕脱臼啊,你累不累啊,芳芳娘这时就说,闲的呗,闲人手都这样。芳芳说娘你不对,思考的时候才这样,我们老师谁谁谁,还有谁谁谁……

芳芳娘有些尴尬,不知道要不要找打过交道的业务员,找吧,小庆父母脸上不好看——哦,你们就是想独吞么,联系过了啊,不行再找的我们,不找吧,该是谁的业务谁办理。所幸,小庆娘开口了,她双手按着柜台,头探了进去,她说,同志,我们要理赔,请给我们申请表。对啊,芳芳娘想,他们赔过几次了,熟门熟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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