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创 小侠 在词语里诞生
很奇怪,经过了某些事,回头看,那时引起强烈反应的一些片段,竟然消淡,渐趋模糊,苟且在记起和忘却的边缘了。而当时不经意的某些印象,却会与日俱增地深刻在脑海,成为一幅久久流连的画面。
关于仰韶之行的记忆,就是如此。博物馆里的陈列和文字、仰韶村头的沟沟壑壑、刻意种植的大片薰衣草……大都已难浮现清晰形象。可是,那颗独自悬挂在高崖边柿树枝头的火红果子,和那头拴在崖旁沉静而温和地看人来人往的牛,却越来越清晰、亲切,渗进了生命的体验中,与更遥远的往日呼应起来,激荡出沉眠太久、似乎无存了的经验,心里顿感陌生、兴奋、感动,甚至感激。
小时候,家里养过一头牛,白色的。关于它,许多年来从未想起过。仰韶村那头牛的照片,却像穿越时空的开关,唰地,我家那头白牛就来到眼前,如同再生,那些与它相伴的情景,电影般徐徐而生动地铺映眼前。
它出生的时候,全家人喜气洋洋。那是1983年。可不是么,一头母牛,养上两三年,训上几天,就能拉套下地了,不继续养去卖掉,还能值一千多块钱啊!为此,它出生三天的时候,爷爷放了一挂长长的鞭炮,奶奶忙活半天,熬煮了一大锅荤素齐全、内容丰富的胡辣汤,给相近的邻居们端送,以示庆贺。
我也很开心,放学就先去给它割草。那时,家里只有一辆黑色的大二九车,车梁高得我实在上不去,就掏腿骑,一路风驰电掣地;右脚先划几下、左脚再蹬着中轴,右脚然后抬腿上梁,仍是够不到脚蹬,就用脚尖去勾,勾上来就狠力踩下去……照样飞快,田间地头的树木庄稼迅速掠过,到草肥的地方,就割上一袋偏嫩的,回来喂它。那时,傻乎乎地存了偏私的心,把新鲜的草尽放她面前,看守着不许老牛伸过头来,除非它吃饱了,才由了那老牛来大快朵颐。
草有些干枯的时候,就用铡切成短短小小的,便于它吃,也便于它消化。父亲常说:“寸草铡三刀,没料也上膘”。铡草,是我特别爱干的活儿。先把乱蓬蓬的草整理成束,然后抱在腰间,蹲下来,一点一点往铡里送。那握铡把的人,就随着送的节奏起起伏伏,煞是美观。
一天天地,它长出了庄稼人眼里好牛的样子,“嘴大眼大蹄子大”,“腿细毛细尾巴细”,让人庆幸。于是,家里人决定,将它年纪稍大的母亲卖掉,留它接任重责了。
牛和人一样,各不相同。尤其是,当牛尚处少壮、未被训成的时候,更体现出大分别。有些牛颇顽劣,任这家掌柜使完浑身解数,就是不上套,还凭着一身蛮力,可着劲儿乱跑乱撞,累得主人气喘吁吁焦怒遇油般蹭蹭上燃;有些牛呢,就很文静,稍加挣扎,就认了这眼前的安排,忍下了不适和些许疼痛,让主人将套安在了脖子上,牵进车辕中间,它乖顺地站定了,等着踏上主人要引领的路。
大概是88年的暑假吧?我要上初中了,很渴望做些有成人标志的事,还渴望做得好。那时,我家有块地在颍河南岸,爷爷种上了瓜,品种丰富,有沙瓤的西瓜、脆甜的小白瓜、干面而软的红灯笼……盛产的时候,一天能摘大半车厢。我和二姑,就负责把瓜运到家里。我很羡慕二姑赶牛车的神气样儿,她坐在架子车车厢的左前方,一手拉着牛缰绳,一手提着从不落下的牛鞭,拐弯时扯一扯牛缰绳,将牛头拉偏到要转的方向,上坡时轻喊几声“驾”,来提醒老牛要使劲儿了。什么时候,我能独自赶牛车走个来回呢?这念头起来后,就越来越强烈。终于,机会来了,我二姑有次走亲戚没回来,而爷爷却捎回了信要去拉瓜,我就抓住机会一再请求家里人让我试试,还一再强调这是熟牛拉车,完全可以放心的。家里人看看牛,终于同意了。
掩抑着兴奋的雀跃,我郑重地坐到架子车的前左边,左手牵上牛缰绳,右手握起鞭子,大叫着“驾——驾——”,出发了。那天的阳光真明亮啊,一世界金子样的色泽,遍洒在万物身上;那天的鸟儿真欢腾啊,叽叽喳喳着从我头顶飞过,还调皮地旋了旋身子……那天的我真得意啊,心绪好像荡漾到了来回飘摇的树梢,在空中悠悠漫舞。
这白牛,已经驾辕两年了,它成熟而稳当,几乎不用我操心。该拐弯时,它准确转过;碰上路面有深沟时,它悄悄绕过;要是对面“突突突突”地来了一辆拖拉机,它会及早止住脚步,站定在那里,等拖拉机先过……两年的岁月,它对脚下的路和要做的活计,已经一清二楚,它的脚步已经不紧不慢、步步踏实了。坐在它身后,看它宽厚臀部的缓缓耸动,和髋骨韧韧地、凸起又凹下的窝窝,我像得到了最好的安顿,心神被罩进了一团平和的静气里,舒服极了。
可是,它的苍老来得那么快。98年的一天,爷爷说,这牛越来越不济了,要不卖掉再买头新的吧。正吃着红薯叶汤面条的奶奶,像被噎着了一样,吃不下、也说不出话来。很久,她支支吾吾地说,再等等吧,用些好料养养,兴许还可以继续用。爷爷猛地起身,焦躁地来回走了几步,对着奶奶吼了起来,知道你舍不得,她是头牛,牛的寿限你不是不知道!
奶奶不接话了,泪水把脸流得湿润润了一大片。爷爷沉默着狠抽了六七支烟,起身向门外走去。
黄昏很快来了。
那天的夕阳特别耀眼,红霞横染了整个村庄的上空,望着望着,人会出了神,也像被染了一样。奶奶提上一桶清水,一遍遍地刷白牛的全身,等那屁股和后腿也干干净净时,她颤抖着手,轻柔抚摸它闪着光泽的皮毛。真好看啊!红霞下的它,像一尊披了神彩的雕像,肃穆地立在这贫穷的农家小院。
爷爷领着村里宰牛的回族屠户来了。奶奶的颤抖一激灵,迅速遍及了全身,她站不稳地趔趄了几下,跌坐在地上。爷爷的手也颤抖了,他费劲儿地解下它的缰绳,递给了那屠户。它呢,缓缓地转着头,看了看它生活十五年的院子,眼神宁静而澄澈,然后,它沉稳而乖顺地,迈着悠悠的步子,随了那屠户而去。爷爷嘴角抽动了几下,还是远远地跟了出去。我想,他一定依依不舍,在告别一个搭档多年的老朋友。
晚上,饭做好了,谁都没有吃。奶奶怔陷在一种无解的伤心里,她哽咽着,祥林嫂附体样,反反复复给家里人说:你看这牛,咋是这命啊,掏一辈子力气,最后落成了一道菜……她的眼神渺远痛苦,又像是不知向谁追问的自言自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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